莲馆弘谭姚鹓雏六谈李叔同侧读李叔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朋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古代讲究五伦,第五伦即指朋友。朋友之间讲的是信,就是其志同,其道合,而且要互相信任,互相尊重。在《论语》中,孔老夫子就曾对朋友的方方面面的内容做过非常精彩的论述。几千年来,代有范例,不绝于书,为我们留下了诸如知心、知己、知交、知音等形象的说法。不必从已经远离我们的历史中去寻求那些典型的事例,就从我们所熟知的近代人物之中,也可以找到这样的样板。

李叔同在《太平洋报》工作期间,和许多同事相处得很好。其中以柳亚子来往最多。在柳亚子的诗文集中,能查到许多和李叔同交往的诗。年,柳亚子曾经应李芳远之邀,为悼念弘一大师的逝世,写过两篇文章,深切怀念这位《太平洋报》时代的老朋友。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传来,老同事胡朴安直接找到虎跑,去看望这位老朋友,而且还带去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心意。

《太平洋报》时代,有一位最年轻的朋友,就是姚鹓雏,他比李叔同要小7岁。年龄之差,并没有影响他们二人之间的交往。沉默寡言的李叔同,好说爱动的姚鹓雏,虽然在性格上有所不同,却有着更多的深契。姚鹓雏曾经多次谈到这些情况。

年4月1日,《太平洋报》出版。李叔同在担任广告部主任兼任《太平洋文艺》副刊的编辑的同时,还在策划着另一件事,就是组织一个文艺团体,名为“文美会”。李叔同的这个倡议,得到许多同事的赞成。文美会要有一个作为代表的刊物,即名《文美》。刊物要出版,当然要有一篇表达宗旨的《发刊词》。李叔同看中了才华出众的姚鹓雏。而年仅25岁的姚鹓雏也不负众望,很快就拿出了一篇渊懿朴茂的佳文,受到李叔同的击节赞赏,很快在同事中间传阅开来。下面录出,以供欣赏:

《文美杂识》序

典谟之文,雅颂之什,达意胪言,而具工致。夫寄适乎意相之外,磅礴乎郁发之际,必有不靳言而言,不靳得而得者,庄生之论尚矣。然九万扶摇,并于野马;莺鸠榆枋,大于南溟。其相视也,亦若斯而已。乌睹其妍丑之必凿,而至德之靳于不齐乎?且艺道之馀,盎诸中而曝之外,则等之南郭之嗒然可也。

我国文学之胜,必数东南。括囊韩、欧,而炊累扬、马,掔为故常。明季硕彦,更持之以忠义。声光彪炳,夐乎其不可跻。若乎陆机,非为纯金。左氏失之浮夸,则学与道沟,而古今之趋势异也。今诸子云从鼎峙,以好古者存古,而适今者知今。惟艺与道,两之不废。杂识之作,必有发玄圃之夜光者。苟琐琐以美术为上,毋亦拙于用长,而等诸莺鸠之自小也乎?斯言也,与诸君纂辑之旨,必有合矣。锡钧橐笔相从,获睹琳琅之盛,粗为发其概焉。

壬子之夏古娄姚锡钧

(《姚鹓雏文集·杂著卷》第页)

这篇文章写的不长,开头先从古代对于“艺”的看法说起。美的文,如《尚书》中的《典谟》,美的诗如《诗经》中的《雅》《颂》,在表达思想、传播文化的时候,必须注重内容和形式,文中用“工”和“致”来进行表述,下面就此两点展开论述。最后归结到“惟艺与道,两之不废”的命题,而且提出,不要“琐琐以美术为上”,而忽视了另一方面,即“道”的内容。那样作的结果就是“拙于用长”和自掩其小。

这篇文章的文言色彩稍浓一些,而不掩其精辟的论述。而且只从文章的内容与写法谈起,不谈私交,避开情谊,以免有吹捧奉承的别意存在。而且姚鹓雏和李叔同还是初交,也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由此,也可见姚鹓雏写此文的用心了。

李叔同主编的《文美》杂志,当时并没有出版。后来在5月18日举行的文美会雅集的会上进行过传观,颇得同事们的好评。随着,李叔同主编了《太平洋报》的附刊、石印的《太平洋画报》,在上面连载过一部分。可惜的是,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不仅无从看到精美的《文美》杂志,就连曾经刊载过部分零页的《太平洋画报》也渺不可见了。沧海遗珠,网外珊瑚,这是最令人叹息不过的事了。

年,已经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美术音乐教师的李叔同,由于平生喜爱金石篆刻,就联合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师友和学生,又在筹划一种专事篆刻的美术社团,定名为乐石社。当然也要有一个表达宗旨的宣言书。李叔同又想到了分别有年的才富学瞻的小友姚鹓雏。姚鹓雏知道这位老朋友特别推重自己,当然是义不容辞。来自上海的一篇文章,很快就飘然而至,进入了李叔同的眼帘:

乐石社记

乐石社者,李子息霜集其友朋弟子治金石之学者,相与探讨观摩、穷极渊微而以存古之作也。余懵于考,故未有所赞于李子。顾于李子怀文抱质、会心独往、神合千祀之旨,则不能无述焉。

始余橐笔来沪渎,获交李子。李子博学多艺,能诗、能书、能绘事、能为魏晋六朝之文、能篆刻。顾平居接人,冲然夷然,若举所不屑。气宇简穆,稠人广坐之间,若不能言。而一室萧然,图书环列,往往沉酣咀啜,致忘旦暮。余以是叹古之君子,擅绝学而垂来今者,其必有收视反听、凝神专精之度。所以用志不纷,而融古若冶,盖斯事大抵然也。

兹来虎林,出其所学以饷多士,复能于课余之暇,进以风雅。鱼鱼雅雅,讲贯一堂。氈墨鼎彝,与山色湖光相掩映。方今之世,而有嗜古好事若李子者,不令千载下闻风兴起哉!

社友龙丁,吾乡人也。造门告以斯社之旨,并以作记为请。余视龙丁,博学多艺如李子,气宇简穆如李子,而同客武林。私念:亦尝友李子否?及袖出缄札,赫然李子书也。信夫,气类之合,有必然者矣。将以闲日,诣六桥三竺间,过李子、龙丁,尽观其所藏名书精印,痛饮十日,以毕我悬迟之私。李子、龙丁亦能坐我玉笋班中,使谢览芬芳竟体耶!

因书此为息壤。

旃蒙单阏华亭姚鹓雏

(《姚鹓雏文集·杂著卷》第页)

这篇文章一拿到手,就有一种不同的感觉,亲切,自然。称呼变了,数了数,全文中,一口气写了十二个“李子”。称呼的改变,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同时,也拉近了读者和文章的距离。

这篇文章开谈李叔同的优点,在“博学多艺”的前提下,也是一口气,说出了一连串的能:历数了诗、书、绘事、六朝之文、篆刻五项。这是明面上的能;以下还有,没有写“能”字的能:平居待人,自然冲淡的能;稠人广坐,虚怀若谷的能;图书环列、沉酣咀啜、旦暮不止的能。最后一个更是使人难以忘记的,在课余之暇,进以风雅,“氊墨鼎彝与湖光山色相掩映”的能。半年的《太平洋报》生活,耳濡目染的气质,相亲相近的情谊,使姚鹓雏有了更多的、更全面的、更深刻的、更细致的认识与了解。

这一篇文章,从题目上来看,是为写李叔同创办乐石社的事。但是,下笔便不能休,谈得更多的是李叔同的为人,由人而艺,而以深深的怀念之情贯穿其间。李叔同的深情厚貌,呼之欲出;姚鹓雏的连篇浮想,也就赫然其间了。说是一篇声情并茂的好文章,真不为过。

年春天,姚鹓雏受老朋友叶楚伧之邀,担任新创刊的《民国日报》文艺副刊版的编辑。姚鹓雏借此机会,整理了自己学诗的一些体会,和对诗的一些看法,写成了《赭玉尺楼诗话》,其中免不了要谈到这位亦师亦友的李叔同的一些轶事。录一则如下:

天津李息翁于学无所不窥,尤工书。频年所作,规抚龙门。铁画精动,古色照人。而独嗜余诗。曩尝以尺页十二幅,属录近作,卒卒未就。盖自审嫫母,难贡媚于南威之前也。近顷重晤海上,出素箑,再申前约,因题一绝,云:文字精灵结合殊,江湖流转各艰虞。相知无奈斜阳好,欲向先生乞独娱。

李自号黄昏老人,名其室曰:“近黄昏室”,故第三句云。

(《姚鹓雏文集·杂著卷》第页)

这一则短文,从谈李叔同的书法而起,言及李叔同的书法有龙门造像的特点,下面却笔锋一转,谈喜欢姚鹓雏的诗,似乎有点离题。其实这里所说,乃是喜欢姚鹓雏的自写自作,书法和诗兼而有之,一事得两美。李公,李公,真乃有心人也。

年,姚鹓雏在所撰《诗渐凡庸簃摭谈》中记下了另一则故事:

天津李息霜凡,名籍屡更,晚自号黄昏老人。其书专攻龙门造像。为人端默,恒终日无一言。顾于余诗,有刘痂之嗜。尝见其为人作条幅,写余五七言绝句数首,有若“怀风浩然来,微添溪水绿”“幽人待月生,自起掬寒玉”“西山致最媚,与我适相值”“一笑开帘迎,房栊满秋色”,皆老人所相与把臂者。前年自海外归,贻我海贝、竹笔床各一事,余诗谢,有“海物携将能寿我,江湖流转又逢君”云云。明日,见其为张恩九作书,则此诗又赫然在壁矣。

息霜书名满江南北,而转喜余涂鸦。往往以素笺属书近诗。阙然久,不报。前年邂逅沪渎,复出便面索写,为成一绝,有“至竟夕阳无限好”云云。盖以其自署“黄昏”,故调之也。

(《姚鹓雏文集·杂著卷》第页)

文中所言“写余五七言绝句数首”一句,下面录出三截五言诗。但是七言诗却未录。查福建版《弘一大师全集》第八卷《书法卷》中收有李叔同赠夏丏尊的四条屏,其第一条屏,录汪容甫文;第二条屏录王眉叔赋;第四条屏录郭频伽词;其第三条屏即为姚鹓雏七言诗,共两首。录之如下:

灵山荒荒静欲枯,烟峦叠叠澹欲无。晓吹乍动不知处,飞起一林青鹧鸪。

高楼雨过水潺湲,肯遣匡床客梦酣。一样晚风千树柳,夕阳缓唱似江南。

不过,根据此条屏后面所书款:“闷庵居士将归里,索书以赠细君壬子大雪节微阳并记”一语来看,此条屏写于年,与文中所述“前年”,即或年所写,应为两件。而姚鹓雏文中所说此诗手迹则未之见,恐已遗失。

年,弘一大师在泉州生西。消息传来,姚鹓雏不胜悲悼。在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回忆了李叔同的生活情况:

(《太平洋报》)社中以金石书画著者,识李叔同先生最早。······叔同先生初见于太平洋报社中,时先生方为报社任广告图画事,端静和蔼,道气盎然。后数年中尝数睹晤。先生任教于杭州高师及南京高师,每周必一往返。而道必出松江。龙丁及余尝候之车站,邀遇佛耶精舍,一饭而别。先生以竹根笔筒及海波罗各一事贻余。余答以诗,有“海物携将能寿我”云云(全诗已失记)。嗣即闻出家学佛,宏振宗风,号弘一上人。三十年左右示寂。时余在沪,作挽诗云:

海角惊初见,堂堂三十翁(先生有“三十称翁”一印)。俜仃饥似鹤,超乎意犹龙。世味俄然尽,凡言一场空。入山真恨早,横舍谢宗风。

孤迥西湖月,流辉到衲衣。写经猿入定,施食鸟忘机。苦行寒能忍(闻先生苦行精严,寒冬一衲),时名识已稀。独闻宏戒律,此意岂终微。

(《姚鹓雏文集·杂著卷》第页《南社琐记》)

姚鹓雏所作此诗,共四首,以下还有二首,上文未录。今据《姚鹓雏文集·诗词卷》补录如下:

南社论名彦,风云道未孤。范张知劲节,华管有殊途。结驷高车去,诛茅一钵俱。曒然映冰雪,先后两浮屠。

少赋高轩过,曾叨湘管书。文章有真契,踪迹任长疏。雁荡兵氛外,巴江泣雨馀。云归无觅处,吟罢独愁予。

(《姚鹓雏文集·诗词卷》第75页《弘一上人挽章》)

此诗第一首,谈李叔同在太平洋报社及杭州任教之事,而语及皈依佛门。第二首谈大师已皈依佛门之后的事。第三首谈大师在南社中的地位和影响。第四首谈两人论交的过程。其中“雁荡兵氛”指大师抗战时期在福建中,颇受日寇的侵扰。而“巴江泣雨”一句,显然是自指。抗日时期,姚鹓雏挈妇将雏,流转重庆大后方有年,备极艰辛。“云归”一句,则是在抗战胜利后,返回故里,思念老友,已无再谋面的机会了。“访旧半为鬼”,人天相隔,最是人生的一大恨事。所以才有“吟罢独愁予”的孤寂之感。缕缕情怀,渺渺余音,透过这二十八个字,深深地印在读者的心中了。

年,刘绵松居士着手编辑《弘一大师全集》,不远千里函请姚鹓雏作序。经过多年的时光与感情的沉淀,姚鹓雏写出了一篇序文,录如下:

弘一大师风标霞举,神理渊渟,妙擅彣章,多通艺事。其在知旧,翕然一辞。余以民国壬子之春,邂逅海上,披雾观天,持蠡测海,茫乎莫审其涘涯也。其在沪,刊《文美》杂志,迨客杭州,创乐石社,余皆为之《序》若《记》。自维不殖,而骋浮词。顾不余遗,时相呴濡,盖有相赏于骊黄之外者。四五年间,踪迹疏简。载挹言貌,往来于心。自师离绝世缘,皈依净业,遂不复得见。逮于示寂,二十馀年矣。今海内争传,师戒行精苦,愿力闳恢。世外域中,所共礼叹。百千万劫,常转法轮。若徒以文艺之微,称扬不朽,是犹益甔石于巨川,饰崇山以篑土也。然闻之:荆石韫玉,莫掩者辉光;神龙蛰云,可见者鳞爪。使凡并世后人,寻味简编,展玩缣素,进以窥乎执榘垂教之微。流风余烈,犹足霑溉人间,不亦懿欤!

余抗尘走俗,重以衰落。钩玄提要,匪所克任。独念因缘凑泊,曾赋高轩。用赘小言,尘诸简末。江南梅雨,帘几馀清。吮笔烧灯,夜晦如墨,辄不胜海山兜率之思云尔。

民国三十七年六月云间姚鹓雏

(《姚鹓雏文集·杂著卷》页《弘一大师全集》序)

这篇文章深情地回忆了和弘一大师之间的交往。开头以16个字来作为对弘一大师出家前的评价,道是:“风标霞举,神理渊渟;妙擅彣章,多通艺事”从李叔同的风度、神情进而述说了他的艺术特长,从外相,到内心;从风采到天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以下就从相识之初写起,历数大师在俗之事与皈依佛门之后的种种活动。要言不烦,省却末节,而历赞大师皈依佛门之后的身心的变化,特别赞颂大师的“戒行精苦,愿力宏恢”,所以才能得到世人的高度赞扬:“世外域中,所共礼叹”。下面特别提出,世人在理解的时候,有偏执的一面,就是只大力宣扬大师在文艺方面的贡献,作者说,这样便小看大师的成就了。大师在世时,有执榘垂教之伟盛举,身后有流风余烈之伟业,后人一生一世都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身心俱化,沾溉永生。这不仅是作者本人的体会,也是百千万读者的共同的心灵之言。如此,才是作者写本文的深意所在。

作者系长春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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