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在但丁的阴影下

布罗茨基:在但丁的阴影下

臧棣译

艺术品的存在方式从不会像生活那样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人们总是倾向于把它和它所依傍的范例并置在一起。巨匠的幽灵在诗歌中的徘徊更是清晰可辨,因为比起他们所表达的思想来,他们的词语更具有永恒性。

因而,在每一位诗人的写作中,与伟大诗人的影响进行较量已成为一个主要的环节。伟大诗人的影响时而显得强烈,时而显得隐晦。此外,卷帙浩繁的文学批评也在不断制造着它们。这些影响有时会导致严重的后果,比如“古典文学”所产生的巨大的影响可以使言辞瘫痪,失去活力。由于人的思维更偏爱于表达一种否定未来的看法,而不是渴望把握未来;所以目前流行的思维倾向是把现实理解为一种终极的人类境况。在这种情形下,淳朴的无知甚至是伪造的天真似乎得到了纵容。因为它们有助于诗人忘却伟大诗人的影响,仅凭他自身的生命体验来“歌唱”(就这个词最好的意义而言)。

然而,这种将现实理解为一种终极的人类境况的倾向,通常不仅暴露出勇气的匮乏,而且更暴露想象力的贫乏。一个诗人假如能长寿,他就可以学会如何操纵伟大诗人的影响,使之服务于他自己的写作。人的预言能力比未来所能呈现的任何事物更带有破坏性,所以与容忍未来相比,现实更难以容忍。

欧杰尼奥?蒙塔莱现年八十一岁,和其它伟大的诗人一样,他的影响将垂诸久远。在他的一生中,有两次事件引人注目:一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曾担任意大利陆军军官,二是年他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此外,他年轻时曾努力想成为一名歌剧演员。从一开始,蒙塔莱就反对法西斯政权,并为此失去佛罗伦萨市图书馆馆长的职位。他曾30年不间断为一些报刊撰写有关音乐和其它文化领域的文章;而他写作诗歌的时间,更是长达60年。感谢上帝,他的生活已不再坎坷。

自浪漫主义以降,大众已习惯于这样看待诗人:他们惊世骇俗的生平同他们对诗歌的贡献一样是短暂的。按照这一标准,蒙塔莱是一位落伍的人物,因为他对诗歌的卓越贡献毫无媚俗的痕迹。从时间上看,他和阿波利奈尔、艾略特、曼德尔施塔姆属于同代人,不过他更能代表那一代人。这些诗人在他们各自的文学传统中都显示出了一种创新的意识,蒙塔莱也是如此,但他的探索却显得更为艰难。

对一位英语诗人来说,阅读一位法语诗人(比如拉弗格)的作品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对一位意大利语诗人来说,他这样做则带有一种地理上的强制需求。阿尔卑斯山脉,过去文明曾沿着它向北拓展;而今形形色色的文学流派则在它的两麓繁衍,礼尚往来。不同语种的文学之间的相互影响,越来越制约着诗人的创作。对任何一位想独辟蹊径的意大利诗人来说,他必须摆脱由以往和当代的伟大诗人积沉而成的文学影响的巨大压力,当代的文学影响则来自蒙塔莱。或许蒙塔莱的创作显得更光彩照人。

除与法国诗歌亲近外,本世纪头20年间,意大利诗歌与欧洲其它国家的诗歌并无多大差别。我指的是,在当时浪漫主义诗学居于主导地位的情形下,意大利诗歌中也充斥着一种浮夸的审美倾向。那时雄踞意大利诗坛的两位主将是邓南遮和马里涅蒂:除了以他们各自的艺术方式显示那种浮夸的审美倾向外,他们几乎没干什么。邓南遮把一种浮夸的音韵和谐推向极致,马里涅蒂和其它未来主义者则相反,对诗歌音韵进行肢解。这种情形都是以手段反对手段,也就是说,它们都不过是一种源于狭窄的美学观念的条件反射,一种单纯的本能。这种状况一直等到下一代三位杰出的诗人出现才有所改观:翁加雷蒂、萨巴、蒙塔莱,正是他们使意大利语诗歌具有了现代抒情风格。

在奥德修斯的精神世界里,故乡伊塔卡岛已不复存在,甚至连言辞也不过是传送的工具。作为一位风格细腻的现实主义作家,蒙塔莱对密集的意象怀有明显的兴趣,用他自称的“散文化的并置”,他设法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诗歌语言方式。这种语言方式让人联想起影响意大利诗歌达六百年之久的但丁的表现手法。蒙塔莱诗歌成就中最引人注目的特点是,尽管存在着伟大诗人的影响的焦虑,他仍能奋力开拓。事实上,蒙塔莱并不打算淡化伟大诗人的影响,他时常在意象和词汇方面引用但丁的作品,甚至是改写。酷爱用典使他的作品有些晦涩难懂,批评家们对此颇有异议。然而,引述和改写在任何文化的对话中都是极其自然的事情(没有它们,对话就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姿态),这一点在意大利的文化传统中更为明显。仅举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这两人的例子就足够了,他们都是《神曲》狂热的翻译者。艺术品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建立作品之间的影响的关联;艺术创作的悖论在于一个艺术家越是受惠于传统,他就越有创造力。

蒙塔莱在他发表于年的处女作《乌贼骨》中就显示了成熟的风格,而他后来的发展更令人惊异。在《乌贼骨》中,他已摒弃了意大利诗歌所普遍遵循的音乐原则,有意采用一种单一的语调:通过添加韵脚而产生尖利的声音,或是通过省略韵脚来削弱讲述的声音,这些不过是他为避免诗歌的散文化惰性而采取的写作技巧。蒙塔莱直接的先驱,当首推上一代诗人中最耀眼的人物邓南遮,不过很显然,蒙塔莱那富独创性的风格不应归结于任何人;换句话说,所有先辈的影响已完全消融在他那有机的诗行中。毕竟,与先辈的影响进行较量是继承传统的一种方式。

贯穿在蒙塔莱充满创造性的写作生涯中的一个显著的特征是他坚持使用韵脚。押韵除了语言上的功能外,它还意味着一种对语言本身的敬意。韵脚可以把一种不可避免的感觉注入诗人的讲述中。押韵尽管有优点,但由于它有重复的特征,也会损害诗人的讲述;更不消说它可以使读者产生一种阅读隔阂。为避免这一弊端,蒙塔莱经常在同一首诗中将押韵和无韵交替使用。显然,对唯文体倾向的拒绝,既有伦理上的也有美学上的原因:这表明一首诗是伦理和美学之间最隐密最充盈的相互作用的一种载体。

令人惋惜的是,翻译难以将这种相互作用体现出来。尽管蒙塔莱诗歌中严谨的结构会有所损失,但翻译却无法完全湮没他的卓越的诗歌艺术。翻译必然会使蒙塔莱的作品在种种语言中扎根。由于它自身所具有的解说的性质,翻译通过阐明诗人在写作时认为不言而喻却令读者迷惑的事物而向诗本身还原。美国读者很容易把握蒙塔莱诗歌的意义;意大利语晦涩朦胧的成分在英语中难以续存,尽管英译丧失了原作所具有的巧妙而细腻的音乐性。就现有的蒙塔莱的诗歌的英译作品而言,惟一令人感到缺憾的是,它们的注释都没能对蒙塔莱诗歌本身所包含的押韵特色和格律范式加以说明。毕竟,注释是文明得以幸存的场所。

“发展”这个词,如果它表示的只是一种线性过程的话,那么它不足以说明蒙塔莱的艺术感受力。诗歌的想象思维带有一种合成的特性,正如蒙塔莱自己在他的一首诗中表述的那样,它近似于“蝙蝠的探测系统”(bat-radar);也就是说,诗歌的想象力是全方位的。不仅如此,在有限的一生中,诗人还应掌握全部语言。诗人对古典词汇的偏爱,与其说是出于事先拟定的文体,不如说是源于他的艺术趣味或主题需要。诗歌的句法、诗节的安排……莫不是如此。在长达60年的写作生涯中,蒙塔莱总是竭力使他的诗歌保持着一种崇高的前卫的风格,这一点甚至在译文里都可以感觉到。

《新诗集》是蒙塔莱的第六本英译作品。为以往那些力图展示诗人创作全貌的诗集不同,《新诗集》收录的作品都是近十年创作的,与蒙塔莱最新出版的诗集《萨图拉》(年)在创作时间上是一致的。虽然我们无意把它们作为诗人最后的作品,但由于高龄和如此集中的以诗人的亡妻为主题,所以两本诗歌都带有一种创作终结的迹象。因为诗歌中的死亡主题总是诗人自身境况的写照。

在诗歌中,像在其它的对话方式中一样,讲述者多半也就是聆听者。在《新诗集》里,诗人全神贯注于协调他和“聆听者”之间的距离,并猜想“她”(诗人的亡妻)如果活着的话,会如何应答。蒙塔莱的倾诉必定会渗入到不可言说的领域,委婉地说,沉默比人类的想象和所能提供的东西来更像是一种答复。事实上,蒙塔莱赋予他的“聆听者”以无所不知的至尊地位。在这一点上,蒙塔莱既不像艾略特也不像哈代,而只像“新汉郡时代”的弗洛斯特。在他的观念中,女人是用男人的肋骨(“心灵”的一个浑名)创造的。女人既不能去爱,也不能被爱,但她却是“你的法官”,然而,又与弗洛斯特不同,蒙塔莱所处理的题材更有优越性,“聆听者”的缺席是一个既成事实。这在诗人内心引触的与其说是一种有罪的感觉,不如说是一种离别的情怀:这些诗歌中的人物已被逐出时间。

因此不妨说,死亡在爱情诗中总扮演一个同样的角色;《神曲》是如此,彼特拉克献给麦当娜?劳拉的十四行诗亦如此:向导的角色。但《新诗集》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崭新的人物,并且诗人的倾诉与宗教的期待无关。蒙塔莱在此呈示的是一个绵密充盈的想象世界,它渴望挫败死亡。诗人在他的诗行中深入到另一个世界,以便让他的聆听者听得更真切。

在《新诗集》中,对死亡的迷恋绝无病态的成分,也没有虚假的语调。读者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诗人所谈论的隐遁形迹的“聆听者”,她浮现在语言和情绪的细微变化之中。言辞的亲和力使“她”的缺席看上去就像“她”音容宛在一样。因而,这些诗歌的语调是极端个人化的:从音韵结构到细节的筛选。一般地说,男人的喃喃自语是蒙塔莱诗歌中最引人注目的艺术特征。不过这一次,抒情主人公所谈论的细节更加强化了个人化的语调,这些细节包括鞋拔、手提箱、两人共同住过的旅馆的名字、彼此之间的默契、在一起读过的书籍——无论对诗人还是对他的亡妻来说,它们都是真切可感的。由于这种对细节的重视,也由于所采用的亲昵的倾诉方式,一种个人的神话呈现了:它渐渐具有了与任何神话相媲美的质量,包括它的超现实的幻象、神奇的变形等等。在这一神话中,“她”的形象取代了胸脯丰满的司芬克斯;虽说面目有些模糊,但这恰恰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浓缩。这种浓缩也牵涉到题材和语调,它赋予诗集统一的风格。

死亡总爱歌唱“天真”,而不是经验。从写作生涯一开始,蒙塔莱就显示出他偏爱歌唱甚于表白。歌唱比表白显得晦涩,所以歌唱很难被复制,就像翻译中的损失。综观人的一生,心灵的收获越来越是一笔真实的财富。还有什么能比一种倾诉更令人感动呢?

随着你我臂肘交合,我潜入灿烂的星空,

此刻你不在那里,足音杳然。

即使如此,我们漫长的相聚的旅程仍是短促的。

我继续找寻,在哪里重圆

已不再重要,书籍,圈套,

陷入魔幻境地,一个人开始相信

真实必须亲眼所见。

我潜入灿烂的星空,你我臂肘交合

噢,多一双眼睛,一个人未必会看得更真切

我漫游在星星间,我深知

即使它们都暗淡了

我的双眼仍能亲切地闪烁

撇开别的不论,在星空中孤独的深入的飘泊——这一意象源于《神曲》。《新诗集》里的作品,如“辛尼娅之一”、“辛尼娅之二”,与但丁的关系极其密切。这种关联,有时只涉及一个词,有时整首诗就是一种应和,如“辛尼娅之一”可以看成是对《神曲?炼狱篇》第21歌的回应。但更能显示蒙塔莱在诗歌和人性方面的智慧的是他那凄楚的、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深入的语调。毕竟,他是在向一位与他朝夕相伴多年的女人倾诉心曲。他深知那位“聆听者”讨厌悲剧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他也明白,他的倾述必须深入到静寂中去;诗行中突出的停顿显示了对虚无的接近。虽说诗人是头一回亲临,这样的虚无却并不令人觉得多么陌生,因为诗人相信“她”栖身在另一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正是这种伊人虽逝犹在的感觉,使蒙塔莱阅深历广,当然懂得无论多么纯洁的意念,都必须置于“纯正”的诗行中才能感动聆听者。这也不妨说是一种自我满足。他很清楚他是在对谁、对何处诉说。

在聆听者缺席的情境里,艺术变得谦卑起来。尽管我们的艺术认识已更新,但我们仍会不自觉地滑入浪漫主义的观念(也可以是现实主义的观念):“艺术模仿生活”。如果说艺术确是在模仿生活的话,那么它模仿的是存在中那些超越“生活”的罕见的精神现象,并跨越存在的最终界限——一桩常常被曲解为艺术或艺术家对不朽的渴求的事业。换句话说,与其说艺术“模仿”生活,不如说艺术“模仿”死亡;亦即模仿生活所不能抵达的境界:意识到自身的局限性,艺术总是竭力尽可能长久地复制时间,毕竟,艺术和生活的区别在于它比后者更能在人类的内心交流中创造出高尚的情感。因此,在诗歌和死亡之间产生的共鸣,如果还够不上是对死亡的发明的话,却是对死亡的揭示。

《新诗集》所展示的是一种崭新的表现方式。虽然从本质上说它是属于蒙塔莱的,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亦归功于翻译;因为有限的释义只会增加原有的凝炼。《新诗集》的影响正在迅速扩大,这与其说是由于诗集描绘了在以往的世界文学中所罕有的灵魂,不如说是由于这样的灵魂,人们清楚地意识到它难以以英语来表达。蒙塔莱之所以显得有些晦涩,原因盖源于此。他是一位独树一帜的卓越的诗人,甚至在意大利诗坛也是这样。

就其本质而言,诗歌是一种翻译。换句话说,诗歌是用语言复制灵魂的一种方式,与其说诗歌是一种艺术的形式,不如说艺术是诗歌经常借用的一种形式。归根结底,诗是对智性感觉的切入,是通过翻译将智性感觉并入既存的语言;毕竟,语言是一种便利的媒介。语言的价值在于它能够使智性感觉变得细腻和绵密,有时甚至可以揭示比构思的要多得多的东西,在更为幸运的情形下,语言与智性感觉触为一体。对于语言这一作用,每个有点经验的诗人都懂得它应在诗歌艺术中删除多少或保留多少。

这表明诗歌在某种程度上疏离或抵制着语言;不管它是意大利语、英语,还是东非的斯瓦希时语。人类的灵魂由于它的合成的特性,它永远比我们打算采用的任何一种语言都要优越。但至少可以这么说,如果灵魂能开口说话,那么它和诗歌语言之间的距离,就是后者与日常会话中的意大利语之间的距离。蒙塔莱的语言方式则缩短了两者之间的路程。

《新诗集》理应被反复诵读,即使不是为了分析。分析的作用在于将一首诗还原到它的原始的艺术动机,而后向更为敏感的、轻柔的然而又是坚定的、沉静的活跃在诗的语调中的美挖掘;这种美向我们显示,世界将不会结束于“砰”的一声或哀泣,而只会终结于谈话、停顿、重新谈话。当你活得足够长久,猛然跌入深渊就不再仅仅是一种感觉中的体验。

书籍天生就是一种独白。当对话的双方有一个缺席时,它更是如此;诗歌中几乎找不出例外的情形。诚然,在某种程度上,作为一种主要的诗歌表现手段,灵魂的独白源于对话的双方一个不在场的语境;它的文学名称是“隐逸派”——自象征主义以降欧洲最伟大的文学运动,它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风靡意大利文坛,并开创了意大利现代诗歌的先河。下面这首诗(《“你”的习惯用法》)带有浓厚的“隐逸派”的色彩,并可视为“隐逸派”的诗歌范例。

由于我的误导

批评家声称我的“你”

是一种习惯用法,他们不知道

对我来说,这么多的“你”

其实是指一个确定的人

即使用镜子来繁衍,仍是这样。

困难在于一旦陷入罗网

鸟并不知道这只是它自己的命运

还是所有同类的结局。

蒙塔莱是在三十年代末加入“隐逸派”的,那时他已从故乡热那亚迁居佛罗伦萨。当时“隐逸派”的主将是翁加雷蒂,他对马拉美的美学主张膺服备至。但要准确而全面地把握“隐逸派”的真貌,就不仅要考察这一运动的发起者,而且应考察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始作俑者(墨索里尼)。在很大程度上,“隐逸派”是意大利知识分子对三、四年代法西斯政治的一种反拨,是文化自我防御和语言自我防御的一种行为;更确切地说是,诗歌对法西斯主义的反抗。无视这一点或夸大这一点,常常是曲解“隐逸派”的一对孪生兄弟。

意大利法西斯政权虽然不像德国或其它的政权那样对艺术采取高压手段,但意大利文化传统中存在的对法西斯主义本能的排异作用是如此突出,所以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比在其它国家更让人难以容忍。这几乎是一种规律:艺术为了能在法西斯主义的高压下幸存下去,它必然会创造出一种密度,以有效地抵御那无孔不入的高压。意大利的文化传统提供了反抗所必需的精神源泉,剩下的重任就得由“隐逸派诗人”挑起了,虽然它的文学名称很多让人联想到反抗的意味。在隐逸派诗人强化文学的劳作、语言的密度、不厌其繁地运用头韵、设置弦外之音和未来主义者冗长乏味、以国家保护神自居的说教之间,究竟谁更面目可憎呢?

蒙塔莱在隐逸派诗人中以复杂难懂而著称。就复杂这个词的本意而言,他肯定要比翁加雷蒂或夸西莫多难懂些。他的作品中大量存在着暗示、省略、复合意象、隐喻、晦涩的典故、跳跃、用精确的细节代替泛泛的描写等;但不是他人,而是蒙塔莱写出了《希特勒的春天》这样的诗歌。诗的开头如下:

飞蛾像一团厚密的白云

围着惨白的街灯和栏杆疯舞

在地上铺起一条毯子

当脚踏上去之时,又像糖一样碎裂……

脚踏在像糖一样劈啪作响的碎裂的死飞蛾的这一意象,表达的是这样一种阴沉的、灰暗的、令人反感的影像(它出现在该诗的第十四行):

……波浪不停地吞蚀着

沙滩,不再有谁是清白的

这几行诗富于抒情性,与隐逸派诗歌几乎没有什么关系。隐逸派有时流于象征主义刻板的变种。现实呼吁诗歌作出更明确的响应,第二次世界大战促使隐逸派产生对它自身的反动。然而,“隐逸派诗人”的标签仍然贴在蒙塔莱的背上;很久以来,人们已习惯把他视为一个“晦涩”的诗人。但每当在听到“晦涩”一词时,人们应该坐下来想想所谓“清晰”一词又指的是什么。“清晰”通常依赖于既存在为熟知的观念,或者更糟糕,依赖于人的记忆。从这一点上看,越晦涩越好。同样,蒙塔莱诗歌中的晦涩是文化自身的一种防御手段。这一回,诗歌的晦涩反抗的是更为普遍更为强大的敌人:

现代人在心理上日趋懦弱,很难抵御现代生活的冲击。在走向未来的同时,现代人不是通过迎接现代生活的挑战,不是努力经受住它的考验,而是通过与大众同流合污,来迁就变化了的生存情况。

这段话选自《我们时代的诗人》:一本蒙塔莱用他自称的“观念的拼贴”写成的散文集。它收录了发表在不同时期里的随笔、评论、访谈录等。它完全可以和蒙塔莱的诗歌创作相媲美,它展示了诗人自身成长的过程。蒙塔莱似乎是最后一位肯这样做的艺术家:在书中揭示内在思想的演变过程,更不用说揭示“创造技艺的奥秘”。作为一位隐士,蒙塔莱却更喜欢向公众详尽地展示他的思索。《我们时代的诗人》是诗人细致地探索存在底蕴的思想结晶,书名所强调的是“我们时代”而不是“诗人”。

这些文章没有注明年代,语言风格尖锐清晰,使得《我们时代的诗人》读来就像是一种判决或诊断。病夫和被告就是文明。文明以为它是在自己走路,实际上是坐着传送带在行进。而当诗人意识到他自身的肉体也就是文明的肉体,他的判决或诊断就不再含有拯救或治愈的意味了。《我们时代的诗人》实际上是一位心碎的、有点爱挑剔的艺术家的遗嘱;而除了一个不会思考自己的命运、只会复制诗人思想的傀儡外,这本书没有别的继承人。在我们这个盛行复制的时代,这本独特的著作确乎显得有点落伍,但它揭示的真相却是一位欧洲人在说话。从蒙塔莱的《皮科罗遗言》一诗中——它足以和叶芝的《第二次降临》媲美——人们艰难指出两位诗人中谁的观点更切中时弊:

惟一能留给你的

就是这彩虹

它会显示曾倍受怀疑的信仰

表明希望在慢慢燃烧

像炉膛里的一块硬木

请在你的化妆盒里保存它的灰烬

当每一束光消逝

萨德娜会变得穷凶极恶

阴间的撒旦会降身于

泰晤士、哈得逊、塞纳-马恩省河上航行的船只

拼命拍打着折断漆黑的翅膀

告诉你:是时候了

不错,遗嘱中最好的部分包含着未来。与哲学家和思想家不同,诗人对未来的沉思要么是出于一种为读者着想的职业习惯,那么是源于一种对艺术的死亡的认识。由于“艺术的内容正受到削弱,就像个体之间的差异正在丧失一样”,所以诗人对艺术的死亡的思考占据着《我们时代的诗人》的主要篇幅。蒙塔莱的思考既不是讽刺的,也不是悲观的,它澄清的是艺术的原则:

作为一种不可救药的语义的艺术,语言艺术的希望在于它迟早会对自身的艺术观念进行反拨,要求它自身从一种认识真理、表达真理的重负下彻底解脱出来。

只要是涉及到艺术的原则问题,蒙塔莱就毫不含糊。他从不妥协,因而会进一步地阐明:

这一代人怀疑一切,他们的骄傲源于对高尚这一神圣的概念的空洞性或虚幻性的发现,再没有什么能替那些企图将这空洞的概念转化为一种对生活似是而非的认同的行为进行辩护,哪怕仅仅是表明一种姿态……

引用蒙塔莱的文字是一件诱人而危险的事情,因为这样容易蜕变成一种专门的消遣。从达?芬奇到马里涅蒂,意大利人创造了他们自己的认识未来的方式。尽管如此,这种诱惑与其说是由于蒙塔莱的讲述带有警世或预言的性质,莫若说是由于他的讲述具有独特的语调。这种语调从容沉静,毫无焦虑的成分,从而给人以信赖之感。这种语调还包含着一种清新的久违的东西,就像拍岸的浪花,或透镜中永恒的折光。当一个人活到了蒙塔莱的年龄,他就会懂得,对诗人来说,理想与现实之间短暂的相遇并非什么稀罕之事,诗人必须与理想建立一种亲密的联系,并竭尽所能预言理想的演变。对艺术家而言,这些演变也许意味着针对时间的独一无二的度量。

在《新诗集》和《我们时代的诗人》之间有某种惹人瞩目的相同的倾向,两者几乎可以融为一体。极而言之,《我们时代的诗人》可以看成是对《新诗集》中栖身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物的最恰当的说明。其次,它沿着《神曲》的道路进行逆向的求索,在这种求索中,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反被视为“彼岸”。对《新诗集》的抒情主人公来说,“她”的缺席与但丁的“她”(《神曲》中的贝亚特丽契)的出场毫无二致,反过来看,这种死而复生的形态与但丁在那些灵魂先于肉体而亡的人体中的漫游也极其相似。《我们时代的诗人》还为我们提供了一幅素描,比油画更令人信服地勾勒出虽生、混乱不堪的万花筒般的人类境况。

这本书全然没有“意大利的”色彩,虽说蒙塔莱已完成的业绩在很大程度上受益于意大利渊远流长的文明。“欧洲的”、“世界的”包括比较委婉的说法“宇宙的”,这些字眼都难以准确概括蒙塔莱所做的工作。蒙塔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对语言的操纵源于他精神上的特异独立。因此,《新诗集》和《我们时代的诗人》注定只能是这么的作品:灵魂的编年史。《新诗集》是以这样一首诗来结尾的:

终结

但愿我的潜入

能保持文学的高度,

这相当难,我需要

用我的生命、我的行动和我的沉思

来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

我不是列奥帕蒂,我死后

不会留下可燃烧的东西,

按百分比生活并非

易事。我照着百分之五的比例

生活,不再增加

一丝一毫。而这样活着如果像雨

它绝不淅沥飘落,而是倾盆而下。

(本文写于年)

附录:蒙塔莱诗选(胡桑译)

■柠檬

请听我说,桂冠诗人

只在具有罕见名字的

植物中行走:黄杨、女贞、莨苕。

但我更喜欢那些道路,它们通向

草木茂盛的水渠,那里,男孩

从半干的水坑中

铲起一些饥馑的鳗鱼:

小径贴着岸边延伸,

深入浓密的芦苇,

消失于果园内的柠檬树林。

假如,鸟群的骚动消失,

被蓝色吞没,将会更好:

在并不十分平静的空气中,

我们就能听到更多亲密的树枝的低语,

香气沁人心脾

萦绕于土地之上,

将一阵不安的甜蜜如雨水洒在心上。

此处,借由一些奇迹,凌乱的激情的

战争已经止息;

此处,贫穷的我们也分享了财富——

那柠檬的香味。

看,在这寂静中,事物

逐渐隐去,仿佛将要泄露出

永恒的秘密。

有时,我们感到,我们试图

揭示出大自然的一个谬误,

世界的寂静之处,万物的联系破碎,

那条最终引向真理核心的线将被解开。

眼睛搜索着周围的事物,

白昼极度懒散,

在扩散的香气中,

心灵探寻着、清晰、溃散。

在这寂静中,在迅疾的

人影间,你看见

一些失常的神祇。

但是,幻象开始衰败,时间让我们回到

喧嚣的城市,那里,在高耸的

屋顶间,蓝色被肢解。

随后,雨使大地精疲力竭;

乏味的冬天增加着房屋的重负,

光线变得稀薄——灵魂变得痛苦。

直至有一天,透过虚掩的门,

在院子里,在树丛中,

我们可以看见黄色的柠檬;

内心的寒冷

开始融化,在我们深处,

太阳的金色号角

投掷出歌声。

■我的生活

我的生活,我不向你要求稳定的

轮廓,属于你的真诚的面容。

在这不安的扭转中,苦艾与

蜂蜜拥有同一种味道。

心灵蔑视一切骚动,

偶尔,它才被惊异震撼。

犹如这寂静的乡村中

有时发出一声枪响。

■幸福已获得

幸福已获得,为了你,

我们走在刀锋上。

你是射向眼睛的犹疑的微光,

脚下紧绷的、正在碎裂的冰;

那个爱着你的人最好别将你触碰。

如果你遇见曾受忧伤与

欢愉袭击的灵魂,

你的清晨将变得甜蜜、激动,如檐下的鸟巢。

但是,没有什么能够安慰

看着气球在房子中间飘走而伤心的男孩。

■也许有一天清晨

也许有一天清晨,走在干燥、透明的空气中

我转身,看见奇迹的发生:

我身后空无一物,只有

虚空在我后面,带着醉鬼的惊恐。

然后,犹如在屏幕上,树房子山,

会突然聚集起来,为了寻常的幻象。

但是,太迟了:我将寂静地走在

从不回首的人们中间,带着我的秘密。

■牧歌

多么好,迷失于

我的橄榄树林起伏的光线中,

在旧时光里,这些树与斗嘴的小鸟、

歌唱的溪流一起谈天。

道路延展于柔软树叶的

银色边缘,鞋跟陷入龟裂的地面。进入

头脑的念头在寂静的

空气中毫无秩序。

如今,蓝色的人造大理石已经逝去。

本地的松树已生长到

可以破坏灰色;

一小片天空在头顶燃烧,

一只蛛网

为我的脚步哭泣:在我周围

一个失败的时辰解开了链条。

附近,一列轰响的火车

脱轨,膨胀。一次射击

使凝滞的空气裂开。一架航班

大雨般骤降;

急速地,你的一团苦涩的表皮

颠簸,下坠,焚毁:

一群失去束缚的猎犬

狂怒地搜索着。

不久,牧歌将再次出生。

悬挂于空中的星辰相位

将被重新安排,一些轻盈的饰带

缓慢展开……;豆苗丛

消失了,被覆盖。

敏捷的翅膀,以及

单调的提议不再有用;

只有严肃的蝉

在酷暑的黄昏中幸存。

只有一个女人的影像

在人群中出现了片刻又离去。

她消失了,她不是女祭司。

随后,一轮新月。

从我们毫无意义的漫游中归来,

我们再也读不出世界的脸上

持续了一个下午的

狂暴的痕迹。

心神不安地,我们从荆棘丛

攀援而下。

在我的祖国,这是

野兔开始发出嘶嘶叫声的时刻。

■海边的屋子

旅程在这里结束:

在撕扯心灵的微小忧虑中

不再能哭喊出来。

时间的分秒富于规律,稳定

如抽水泵中循环的水。

一次运行:水被抽起,回响。

另一次运行:更多的水,一些吱嘎的声音。

旅程在这里结束,在这个海滩:

被这些勤勉的、缓慢的破浪推搡着的海滩。

所有的海岸线显示于凝滞的薄雾中,

轻盈的微风

扭转成漩涡:

在寂静中,在空气中漂流的

群岛里,你几乎看不见

多刺的科西嘉岛或卡普里岛。

你问,一切事务能否像这样

在记忆的薄雾中解决,

一切命运能否在这迟缓的时辰

或碎浪的叹息中完成。

我想说:不,你将不合时宜地经过的

时刻,正在冲向你。

也许只有那些渴望成为无限的人才能如此,

谁知道呢,也许你可以做到;而我不能。

我想,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奴役,

然而,有人挫败每一个计划,

度过人生,才发现自己正是他渴望得到的事物。

在放弃之前,我希望

为你指引出路,

它动荡犹如泡沫或一个低气压,

在这不安的大海的领域。

我正留给你吝啬的希望。

我太累了,而不能为未来培育希望;

我为它许诺以反对你的命运,于是你逃离。

道路终止于这个海滩,

海浪来来回回咬啮着它。

也许,你临近的心并不能听见我,

它已经向着永恒起航。

■偶遇

我的忧伤,请不要将我遗弃

在这条街上,

它被离岸海风的

炎热漩涡抽打着,直至死去;狂风中的

亲爱的忧伤在消退:越过许多清晨

飘向这条街道,

白昼呼出最后的声音,

一张雾中的风帆,一只鸬鹚的

翅膀在上空击打。

我们身旁是一个河口,

无水,却生动,耸立着礁石与石灰岩;

但是还有更多,枯萎的人的一张嘴巴翕动着,

一张置身于天堂之上的苍白生命的嘴巴,

这天堂将我们锁在一个圆圈里:

毁坏的脸颊,擦伤的手,成排的

马,尖叫的车轮:

不是生命:是另外海域的

草芥驱使着波浪。

我们行走在干燥的

泥路上,毫无偏差,

就像走成一列的戴风帽的人,

上面破碎的拱顶难以

映射出窗子,

浓雾覆盖我们的脚步,

让人们像海草一样

摇曳,犹如

一排排沙沙作响的竹子。

假如你也离开我,忧伤,

这雾中我的一个生动的征兆,

呼啸声将在我身边漫延,

如正要敲响

正点的钟表;

我会变得毫无生气,冷漠地等候

一个无力承受恐惧的人,

在这海滩上,惊异于

缓慢的潮汐,但他不会出现。

也许,我会再次找到一张面孔:

在闪耀的光中,一个动作将我引向

酒馆门边的罐子里

伸出的悲伤的树枝。

我抓住它,感到

另一种生命正在变成我的,它充满了

取自我的一种形式;

它长着头发,而不是叶子,风

缠绕着我的手指,就像戒指。

这就是一切。淹没于水中:你使

自己走来的路不复存在,于是,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的生命依然是你自己的:已经散落于

白昼的些许微光之中。此刻,请为我祈祷,

让我得以从另一条路径降落

而不是从城市的街道,

在褐色空气中,先于生存的

压力;但愿我感觉到你与我在一起,但愿我

毫无怯懦地到来。

■旧诗句

我记得有蛾子飞入,

在黄昏的薄雾中穿过打开的窗子,

在那个被遗弃的海滩,疯狂

摩擦的泡沫侵蚀着它。

薄暮的全部空气周旋于

漆黑的、涌动的海岸线,

分开了陆地与海水;虚弱的灯塔

闪烁在蒂诺岛

蔚蓝的岩石上,膨胀了三次,

在另一种金黄中死去。

母亲坐在我身旁,桌上

零落着纸牌,

它们一对对支撑着,犹如为锡兵们搭建的

帐篷,这些锡兵属于她的孙子们,

已被遗弃在睡眠中。

一团冰冻的空气自狂暴的

山巅解开自己,

将雨滴降落在克里日亚锈色的鸟巢上。

随后是彻底的黑暗,

来自海上的一生低沉、持续的轰鸣

就像一段持久、谨慎的演奏,

此时,一种摇曳的苍白漫延,

越过顶部开着海桐的树篱。

飞蛾进入我房间的

狭小空间,灯泡

在一张紫红色的网下闪着

微光;飞蛾撞击

边缘镶着珠子的灯罩,

将流苏一样的影子铭刻在房间里,

急速推进的细线

飞过这片苍白来到墙上。

这是一只可怕的虫子,长着尖锐的

嘴,眼睛似乎环绕着红色的

光球,背着人类的头盖骨;

一旦你试图攫住它,

它就会发出痛苦、

吓人的嘶嘶声。

它迟钝地连续数次撞击桌子,

敲打被风关上的窗子,

最后找到了通风孔,

消失在黑暗之中。

有时,来自韦尔纳扎港的灯光

被从黑夜深处升起的

隐形波浪抹除。

然后,飞蛾回来了,

出现在灯罩下;

它降落于桌上的纸张,

狂乱地摇晃,撞塌纸牌——成为

永远禁锢于封闭圆圈的

事物的一员,犹如这白昼,

在记忆中,它们被放大,

它们只过着一种

隐匿的生活:带着雷同的表情,

从不入睡,而另一种厌倦

在今日漫延;与旧墙

在一起,以及海滩,松树林

穿上的格子呢,

在每月在码头上,

溪流的踪迹,它进入大海时

仍在开辟路径。

注释:克里日亚(Corniglia):意大利西海岸五渔村之一,频临利古里亚海。韦尔纳扎(Vernazza):意大利西海岸五渔村之一,频临利古里亚海。

■赞歌

你知道,我正再次失去你,

但我不能。每一个行动,每一次哭喊,

都像一次完美的射击使我震颤,

甚至咸味的微风如洪水袭击码头,

培育出一个索托西帕的

晦暗的春天。

铁器与桅杆的地带,

黄昏尘土中的森林。

一阵长久的嗡嗡声从外面进入,

折磨着人们,就像指甲滑过玻璃。

我追寻着失落的迹象,我从你那里

获得的唯一誓言。

的确有地狱。

许多年,有一年尤为艰难,

在一个异国的湖上,夕阳在水面燃烧。

随后,你从山上走下,给我带来

“圣乔治”和“龙”。

假如我能将它们印在一面旗上,

心的东风抽打,这面旗

飘舞着……并且,为你降落,

在一个漩涡中,属于不朽的忠诚。

霜在窗玻璃上;病人

总在一起,总是离别;

桌上,你面对纸牌

无休止地独白。

这是你的流亡。我还记得

自己的,那个清晨,我听见

爆炸声像芭蕾舞女一样弹跳在岩石上。

夜晚的烟火一再地

持续,犹如一个宴会。

一只粗鲁的翅膀掠过,擦伤你的手,

然而徒劳无益:这不是你的纸牌。

那么远,我与你在一起,当你父亲

走进阴影,留下一声告别。

到那时为止,我知道些什么?早先时期的

衰败拯救了我,仅仅为了这些:

我那时对你并不熟悉,但我必须;

今天的风命令我这样,如果来自那里的

一个时辰归去,把我带到

库梅洛蒂或阿格本尼——带回引信的爆炸、

伤痛以及行进的军队。

别了,黑暗中的鸣笛、挥手、咳嗽,

以及拉下的窗子。时间到了。

也许,这些机械般的人正好拥有它。看看他们如何

从走廊望过来,围堵在一起!

你也出借你的火车的脆弱圣歌,

这可怕而忠诚的卡里奥克舞的节奏?

甚至,再度看到你的希望

也正离我而去;

我问自己,这锁闭我对你的所有

感知的东西,这影像的帘幕,

是否由死亡来标记,或者,是否来自过去,

却已变形或缩小,它承受了你的炫目:

(在拱廊下,在摩德纳,

一位拥有金色发辫的仆役用皮带

拖着两只豺狼。)

这黑白相间的,

从通讯线杆

飞向大海的,起伏的紫崖燕,

也不能抚平你置身港口的焦虑,

或者将你带回早已离开的地方。

接骨木派遣的浓郁的芬芳

越过开掘中的路基;暴风消散。

假如这亮光是一场休战,

你甜蜜的胁迫将挥霍它。

看那手势;它闪烁于

正变得金黄的墙上:

一张棕榈叶的锯齿形边缘

正被黎明那耀眼的光点燃。

来自山中的

步履如此轻微,

无法与雪黏连,这仍是你的

生命,你的血在我血脉之中。

如果绿蜥蜴从

残株中跃出,

在酷暑下——

如果帆船迎风行驶,

在颠簸中俯冲,

躲避暗礁——

正午的炮轰

比你的心跳还虚弱,

如果测时仪

以无声的方式发声。

然后呢?光亮无力

将你变成富足而

奇异的事物。你的特征与众不同。

为何等待?松树用火炬一般的尾巴拍打着

松树的低吼。

半月从顶点下沉,

太阳熄灭了它。这是白昼。

凝滞的雾受到了微风的惊讶,

在覆盖你的时刻,固守自己。

无物终结,或一切已终结,

即使,雷电,你离开了你的阴云。

心灵漫延于

佛拉纳舞在街道的

每一个新的季节,

它喂养隐秘的激情,在每一个旋转的

舞步中可以看到它变得更为热烈。

你的声音就是这弥漫的灵魂。

借由电线、羽翼、风或机遇,

受缪斯或乐器眷顾,它发出回声,

快乐或忧伤。我向与并不熟悉你的人

说起另一些事情,然而,旋律

在那里持续,哆,来,啦,嗦,嗦……

我从冰川中释放你的前额,

你凝聚,当越过多云的

高处;你的翅膀被旋风

剥夺;你受到了惊讶,醒来。

正午:在广场中央,在欧楂的黑色

树荫边缘延长,一轮寒冷的太阳

悬于空中:其他影子转变成

小径,它们并未意识到你就在这里。

贡多拉滑行于

沥青与罂粟刺目的光中,

欺人的歌自

大量的绳索升起,高大的门

在你面前关闭,嬉戏的

戴面具的人成群地离去。

一千个黄昏中的一个,而我的夜晚

更深!在底下,

一个混乱的绳结扭动,激励着我,

断断续续,使我相似于

海滩上一位专心的捕鳗鱼的渔人。

这是愤怒的盐或冰雹?它残杀

金玲花,将马鞭草连根拔起。

水下的钟鸣靠近,

犹如被你激发,随后离去。

地狱的自动钢琴加速,

全神贯注,跃起

成为冰凉的球体——闪烁如你,

当你表演《拉克梅》,

唱着《银铃之歌》。

最初是光,当

一阵突然的火车的

轰隆声,向途中的我

这个人类说话,

我曾被锁闭于岩洞,

此刻洞内被混杂着

天空与水的光束照亮。

最初是黑暗,当

凿子在桌上

雕刻,桌子加速了

激情,守望者的

步子逐渐靠近:

光与黑暗,人类依然间离着它们,

当你试图用自己的针线去缝合。

花朵在山谷的边缘

重复着自身,

别忘记我,

没有任何色彩比你我之间

绑定的空间更加愉悦、纯粹。

一个吱嘎声释放出来,将我们分离,

过度疲惫的蓝色不再出现。

在薄雾中,你几乎看见,那里

已经变黑,缆车带着我穿过。

青蛙,最早打动他的心弦,

来自池塘,那里陷落着

云雾和灯芯草、

缎带一样的长豆角的沙沙声,

一个失去热度的太阳熄灭了自己的火,

花丛中迟来的嗡嗡作响的甲虫

仍在吮吸汁液,最后的喧闹,贪婪的

乡村生活。时辰在一阵狂风中延续:

天空如黑板,守候着

让饥饿的马匹惊逃,

让马蹄擦出火花。

剪刀,别将面容剪走,这

我日益空无的记忆中唯一留下的事物,

不要让她伟大的正在倾听的表情

进入我每日的薄雾。

一股寒气上升……锐利的风抽打着。

受伤的刺槐通过自身

将蝉壳抖落,

让它们掉入十一月的新泥。

春天,芦苇

轻轻地褪去

红色的扇形叶序;

小径在沟壑深处,沿着黑色的

溪水,水面上到处是蜻蜓;

气喘吁吁的狗跋涉回家,

嘴里叼着战利品,此时此地,

我不能辨认;

然而,那里,反光炽热地

烘烤,云层悬于低空,

在她遥远的瞳孔之外,

两道单纯的光束掠过。

时间在流逝。

……就这样吧。短号的鸣声

与麋集在橡树林中的蜜蜂相互争吵。

海贝中折射着日落,

一个瑰丽的火山冒着明亮的烟。

锁闭在火山熔岩镇纸下的硬币

同样在桌上闪烁,压着

几页信纸。生活,显得如此

巨大,却小于一块手帕。

■诗

我徒劳地搜寻滋养你的

血液起始何处,它缓慢地

流动,永无止尽,超越人类时日的

逼仄空间,将你安置在这里,

在这撕扯你的痛苦中,

你对痛苦一无所知,

而它活跃于一个沉没星辰的发臭的沼泽中;

淋巴在你的手上绘图,

脉搏在你的手腕不被看见,

点燃你的脸颊,使它变色。

然而,对它的行程,你的神经的

错综复杂的网记忆十分稀少,

当我打开你的眼睛,它们正被

一场热病消耗着,在一阵沸腾的泡沫下,

这些泡沫聚集,又分离,

你的太阳穴的轰鸣向我诉说,

它正在消失进入你的生命,

一场鸽子的震耳欲聋的

风暴爆发

进入一个沉睡的广场的寂静中。

在你内部,光线的王冠聚合,不为人知,

其中一些向其他事物显现,毫不迟疑:

有人在黄昏颤栗,

被一只飞行的翅膀击打;

漫游的鬼魂拜访他,

那里,另外的人看见一群小女孩们麋集着,

或者,他在清澈的天空中制作出

一条折痕,如刀叉状的闪电,

在蓝色中,这个世界的齿轮的尖叫声

从一滴眼泪中逃离,将他包围,哭泣。

在你内部,我看见轻盈灰烬的最后的王冠,

它不试图持久地存在,而是瓦解、坠落。

这就是你的天性,卷曲,又伸展。

你击打那个标记,穿越。哦,

嗡嗡作响的射击的弧线,切开

波浪又关闭它们的沟槽!

此时,最后的泡沫升起。

这也许是诅咒,是苦涩的

语无伦次的黑暗,降落于

那些留下的人的头上。

■夏日

新生灌木很少被牛羊吃掉,似乎

对茶隼掠过的影子一无所知。

而云看见了什么?喷涌的泉水

拥有无数面孔。

也许,在向上的银色泉流中

闪现着鲑鱼,

还有你,死去的少女阿瑞图萨

回到我的脚边。

这里是燃烧的肩,金块

在太阳中向上翻转,

甘蓝夜蛾变得狂野,蜘蛛丝

连结于沸腾的泡沫之上——

一些事物经过,但太多其他事物

不能穿过针眼……

太多生命蜕变成了一个。

■新诗

此时,一挥手,你将最后的

烟蒂掐灭

在水晶烟灰缸里,一阵缓慢的螺旋的烟

上升到天花板。

一副象棋的骑士与主教凝视着,

惊讶;新的戒指紧随其后,

比你戴着的

更加生动。

幻象在天空中释放出

塔楼与桥梁,消失,

随着最初的一阵微风;隐形的窗子开启,

烟散去。下面,另一团烟

在移动:一群无序的

男人无从识别

你的香气,在棋盘上,它的意义

只有你能组织。

有一次,我曾怀疑,你

已知道广场上开展的比赛,

如今,变成了一场你门外的风暴:

疯癫的死亡被收买,价格低廉,

即使你脸上的闪电如此渺小,

却召唤着另外的火,在沉重的

窗帘之上,这变化之神

在他入住时为你挂上的窗帘。

如今,我懂得了你所需要的:警铃

以沉闷的曲调鸣响,恐吓着

象牙的形状,在雪地的

幽灵般的光线中。那个男人,

活着是为了赢得他孤独的守夜,

他站在你身边,将要

反对正在燃烧的镜子,这镜子用你钢铁的双目

使兵卒失明。

来自阿米亚塔山的消息

在黄昏之前,恶劣天气的

烟火将变成一个低语的蜂巢。

房间的横梁

已经虫蛀,一股甜瓜的气味

穿过地板上升。一股薄雾

沿着小精灵与蘑菇的山谷

攀升到锥形的雪白山顶,

在窗口凝结成阴云,我在这里

写作,这张遥远的

桌子,这射入空间的蜂巢的球体——

以及盖住的鸟笼,灶台上

爆开的栗子,硝石和

霉菌的纹理,都是你将

迅速闯入的影像。生活

创造了你的神话,依然过于简洁,

即使它包含着你!你的肖像显示着

明亮的内在。外面在下雨。

假如你一直跟随这些脆弱的

结构,它们被时间与煤烟熏黑,

这些方形庭院,中央是

很深很深的井;跟随

夜鸟负载树枝的

旅程,以及沟壑底部的银河的

闪光,每一种痛苦的饰带。

这些在黑暗中一直产生着回声的脚步

属于那个单独行走的男人,

他只看着降落中的拱门、阴影和边缘。

星辰的刺绣是如此精微,

塔楼的眼睛固定在两点钟,

甚至,攀援的藤蔓是一些影子的

上升,它们苦涩的气味感到痛苦。

明日,再一次更冷地到来,北方的风,

使苍老的砂岩之手成为碎片,

使阁楼里的时辰之书不安,

让一切成为寂静的钟摆、领土、监狱,

为了那种不再出现的感觉!

更英勇地到来,北风,让我们爱上我们的锁链,

为可能性的孢芽盖上封印!

街巷过于局促,黑色的驴

纵队而行,蹄子发出木屐般的哒哒声,并擦出火花,

镁的舌头在隐匿的山顶强词夺理。

哦,缓慢地从漆黑的茅屋滴下的

水滴,时间制造了水,

关于可怜的死者、灰烬、风的漫长谈话,

徘徊的风,死亡,活着的死亡!

基督教徒间的争吵只懂得

阴影与恸哭的言辞——

属于我的给你带来了什么?少于

静静地淤塞了水泥底部的

磨坊水槽从你那里偷来的东西。

磨轮,一截苍老的树干,

大地的尽头。一堆麦秸

分离,随后又聚拢,

使我的守夜加入到你深沉的睡眠中,

而你的睡眠吸收着它们,箭猪

将在一束怜悯上止息饥渴。

■风暴

风暴,以漫长三月的

雷电与冰雹,敲打

坚硬的木兰叶。

(在你夜晚的寓所,水晶的声音

使你惊异;黄金

此刻熄灭在桃花木上,熄灭在

制作精良的皮质书脊上,在你

眼睑的贝壳中,糖粒依旧燃烧。)

闪光使树与墙壁

结晶为糖,使它们在那永恒的

瞬间诧异——大理石的

吗哪和毁灭——你携带着这些

雕刻在你体内的东西,犹如你的判决,以及这些将你与我

更紧密地结合胜于爱情的东西,陌生的姐妹——

随后是可怕的暴烈,铃鼓,

轰鸣于小偷的沟壑之上,

方丹戈舞的踢踏,在此之上

是一些摸索的手势……

当你转身,前额甩去了

发上的云,

向我挥手——而后步入黑暗。

■漫步

风捡拾着事物,黑暗被撕成碎片,

你在脆弱的栏杆上释放的风

正在蜷曲。太迟了,假如

你想成为自己!老鼠

从棕榈树上坠落,闪电在导火索上,

在你眼睛的最长的睫毛上。

■你的航班

假如你出现于火中

(护身符从你额发上下垂,

于是,你闪光),

两盏灯为你竞争,

在沟壑中,它穿行于

荆棘形成的拱门。

你的裙子成为碎布,被践踏的

灌木又一次闪耀,

鱼池拥挤着人类的蝌蚪,

向夜的沟渠敞开。

哦,别去打扰肮脏的

织边,让燃烧的火堆

在四处待着,苦涩的烟

在幸存者之上!

假如你跃入火中

(你的发丝,金黄、灰烬般金黄,

在遗弃了天空的

温柔的山脊)

丝绸与宝石之手如何

挽救真正的信仰者,

从死者中间?

离开一只鸽子

伊利大教堂

一只白鸽使我抵达

墓石中间,在尖顶下,天空在那里筑巢。

黎明与光线在空气中;我爱上了太阳,

蜜的颜色,如今我渴望黑暗,

我欲求阴燃之火,这个墓穴

无法飞升,你的凝视却毫不畏惧。

■写于火车上

在塞斯托卡伦代,

血红的斑鸠第一次

进入人类的记忆。纸页如此

宣布。我探身窗外,

徒劳地搜寻它们。你的项链,

另一种颜色,是的,底部挂着

一束灯芯草,已经脱开。它仅为我

闪烁,随后落入池中。它的

火的飞行盲目地离开我,去往另一个人。

■冬日之光

当我走下巴尔米拉之上的天空,

越过矮小的棕榈和毁坏的大门,

喉咙里的伤口警告我

你试图拥有我,

当我走出雅典卫城之上的天空,

绵延数里,我发现,

许多篮子的章鱼和鳗鱼

(那些受惊心灵上的

牙齿的锯子!)

当我离开那些野蛮的黎明的

峰巅,去往木乃伊与圣甲虫的

令人寒栗的博物馆(你病了,

我唯一的生命),我对比浮石

与碧玉,沙子与太阳,烂泥

神圣的粘土——

在闪耀的火花中

我曾是崭新的,是灰烬。

■在公园

在木兰不断

缩小的影子里,

枪的呼吸,以及箭

掠过我,消散。

我感到自己如一片白杨

树叶,消失于一阵

狂风中——也许,一只手

飘落于林中空地。

一声大笑,并非来自于我,

穿透苍老的树叶,

抵达我的胸口,以一声颤音

深深地击打,刺痛着血脉。

我与你一起大笑,

在树荫扭曲的边缘,

我释放自己,伸展于骨头一样

突起的树根上,拿着

几根麦秸扎你的脸……

■你为我命名了一棵树

你为我命名了一棵树?它并非微不足道;

我从未顺从于成为树干或树荫,

并被遗弃在郊区。我以你的名字

命名了一条河,一束持久的火,我的命运的

残酷游戏,人类不能企及的

信任,你以此与下水道的

蟾蜍交谈,并无恐惧、怜悯或

狂喜,你的嘴唇

坚定而柔软,它的呼吸使你

能够命名,去创造;蟾蜍花草浅滩——

橡树即将在我们头顶伸展,

当雨冲洗掉三叶草丰满花瓣上的

花粉,而火在闪烁。

赞赏

长按







































郑华国
北京中科中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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