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往事
贾文清
第一次去青岛，是孩子小学毕业升初中的时候，那个暑假没有作业。恰好有一次去泰山的机会，我就带着小孩去了。
此前几乎没出过远门，对外面的世界一片陌生。我以为泰山离青岛很近，一抬脚就到了，没想到离得还远着呢。那会儿也没有高铁动车，就绿皮车厢，坐火车要八九个小时。
到青岛站下车时，已经半夜十一点多了。我领着孩子站在出站口，除了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咸腥的海风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眼前一片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走。
站前少不了往小旅店拉客的游说者。看见我领着小孩拉着行李箱，木然呆立，东张西望，就知道我是他们的好主顾。都一窝蜂地朝我涌来，有的抓住我的箱子，有的抱起我的孩子，都把我往他们的旅店里面请。
我的孩子还不到十岁，我要保护好他。而且，那会儿还没有银行卡，我的全部旅游资财都在我的包里装着，厚厚的一沓钞票。当然这些钱里还包括亲友们托我给他们买东西的款项。
所以，我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绝不住私人小旅店，一定要找一家安全稳妥，能保证我的孩子和钱财都平安的正规旅店。
我奋力推搡开那些热情过度的拉客者，领着孩子匆匆逃离车站。不管咋样，先离开这些人再说。
那些拉客的人看我没戏，也就不再纠缠，重新回到车站寻找新目标。
只有一位花白头发的人，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住我们的旅店吧，干净卫生，价钱公道，24小时有热水。住我们的旅店吧？我明确告诉他：我不住你们的旅店，我要找一家国营的。他说：为什么要找国营的呢？我们的又好又便宜。我看他头发花白，光脚穿一双黄胶鞋，就断定他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不再理他，只是领着孩子瞎撞，寻找街边闪烁着“宾馆”“酒店”之类的灯光牌照。
他依旧跟着我，依旧重复着那几句话。后来，他看我实在找不上一家合适的旅店，而我的孩子已经瞌睡得走路不稳了。他终于说：算了，我帮你找一家旅店吧，国营的，你放心住。
他带着我原路返回。走不多远，就看见了一家没有招牌的旅店。看里面，却是灯火辉煌，宽敞整洁，不像是他家的黑店。我命令他站在门口，别进来。自己带着孩子走进去询问。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是我们铁路内部开的旅店。那会儿各个铁路局都有多经分处，多经下面开通着各种五花八门的经营渠道。这家旅店是铁路多经的产业，却不知为什么，对外没有挂牌。
我像找到了组织一样放下心来。而且，人家一看我也是铁路职工，给我打折优惠，用很便宜的价钱给我找了一间适合我们娘儿俩居住的房间。
住的问题解决了，我长舒一口气。走到门外想谢谢人家，却再也没见到那花白头发穿着黄胶鞋的拉客者。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人的确是乡下的农民，受雇于开小旅店的私人老板，专门到车站码头去拉客，拉回一位客人，他们提成多少钱。
但是，那位拉客者，因为我的固执，他没有挣到提成，还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他完全可以扭头走掉。但是，他没有。他还替我找了一家比较可靠的旅店。
这就是我第一次遇到的第一个青岛人。多少年里，他的善行我一直铭记在心。
到海滨城市旅游，最不可错过的，大约就是海鲜了。
只可惜，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我，对各类海鲜陌生得很。我领着孩子从一家家海鲜店门口怯生生地经过，看里面人声鼎沸，人们围桌大快朵颐，我也很想进去尝一尝海贝、刀鱼、螃蟹、还有青岛大虾。然而，我瞄一眼门口养殖箱内的各种海鲜面目狰狞地爬来爬去，尤其皮皮虾的无数个爪子张牙舞爪，仿佛每个爪子都在挠着我的心。看到这些，我头皮发乍，冷汗直冒，哪里还敢把它们做熟了送进嘴里？只能一次次地从海鲜店门口逃离。
最后一次，我和孩子商量：咱不吃带爪子的虫儿，吃个看着稍微顺眼一点的海鲜吧。选来选去，我俩选中了门口水箱中养着的海螺、海蚌，青岛人好像叫海喇子。只是，海喇子也挺吓人，它时不时地掀开贝壳，伸出两只触角往外喷水。那水刺得一股一股的，像极了我们平常看见的蜗牛。
犹豫半天，我俩终于鼓起勇气：要不，咱吃个不喷水的吧？那个不可怕。我让老板给我们炒点海蚌海螺，并特意交代：我们不要活的，你捡死了的给我们炒。
老板奇怪地望着我们：海鲜就要吃活的，新鲜。你为啥还要专门吃死的？我只好如实相告：我们从青海来，没吃过海鲜，害怕。老板友善地笑了：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建议您，还是别吃了吧。死海鲜都有毒，您带着孩子出门在外，可不敢大意。
我只好带着孩子转身离开，再不抱品尝海鲜的奢望。
没想到，那老板又追了出来，厨师帽歪在一边，一口胶东普通话：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到市场上买点海鲜，再找个饭馆，给人家交点加工费，人家就会给你做好。这样你吃着就不会害怕了。那么远的路上来了，不尝尝青岛的海鲜也说不过去。
那天，我买了几只大螃蟹，又买了一些大虾。找到一家烧烤店，我特意交代老板，把大虾的皮儿给我去掉，并且切成两段。这样，我吃着就没有心理障碍了。老板很耐心地把螃蟹的腿一只只地绑好，放到锅里蒸。又把大虾的皮剥掉，抹上蘸料烤好。我又另外烤了一些鱿鱼牛肉之类，一顿丰盛的海鲜晚餐准备好了。
老板给我包装好。我问加工费多少钱？他说：上级部门规定了，三元。
我抱起食品袋往外走的时候，老板娘说：等一等，我给你装点醋和姜丝带回去吧。螃蟹大寒，必须要配姜丝。别把孩子吃坏了肚子。我问多少钱？老板娘递给我一大瓶姜丝和醋，说：不要钱。
那天晚上，我又从街头打了一些散装的青岛啤酒，和孩子在旅店里大吃了一顿青岛海鲜，吃得满手满脸的油，痛快淋漓。而蘸了醋和姜丝的螃蟹尤其好吃，那美味令我终生难忘。
宾馆门口不远处，有一家旅行社设的报名处。摆一张桌子，再派一个老头或老太，桌子上堆一些花花绿绿的景点介绍，以招揽游客。我每天早晨领着孩子下楼的时候，守在桌边的老头便热情地迎上来：去崂山吧？去黄岛吧？我们带你去。价格优惠。我因买了一张青岛旅游图，对青岛所有的景点都娴熟于心，我才不要他们代劳呢，故而从来不搭理那老头。老头却一如既往地热情，只要看见我们，就喊：去崂山吧？直到有一天，我的孩子骄傲地告诉他：我们昨天去过崂山了。他才不再给我们推销他的旅行社了。
但是，他热情不减，再看见我和孩子出门的时候，他就问：今天去哪儿？还友好地拉拉孩子的手：这小伙子壮实，跑了这么多天也不累。我依旧不搭理他，我的孩子却和他聊得来：今天我们去哪儿哪儿。把行程详细地告诉人家。
老头就给我们提出很多建议。例如，哪儿的沙滩有免费浴室啦，上岸后可以不用花冤枉钱进那些私人的浴室；哪个公园的哪个角门可以偷摸进去，不用买票啦；哪条街上有韩国人开的商店，可以买到正宗的韩国货啦。按照老头的建议，我们每天的行程基本上都很顺利。我不用请导游，也不用问人，熟门熟路地就可以把整个景点看完，还能买到便宜的土特产。
每天早晨出门时，那老头就是我们的免费导游。在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我，可是解决了大问题。
最后一天，临离开时，我打发孩子给那老头送去了一兜水果，感谢他这些天来对我们的关照。老头捧着水果，激动得语无伦次：唉唉唉，这是从何说起？这西北人就是厚道，大方。而我想给他说的是：青岛人也很实在很豪爽。
我的孩子在青岛几天，大开眼界，玩得不亦乐乎。尤其对青岛海洋大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看到校门口穿着一身洁白海军衫站岗的士兵，他都要呆呆地看上半天，羡慕得不得了。我们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人家的教学楼，看着人家的图书馆，还看着进进出出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孩子的心思仿佛飞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大学生活，对他小小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对他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还有一件事。也是在我们宾馆的楼底下，医院，里面有很多小猫小狗小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孩子很新奇，时不时地跑去看。有一天，他对我说：妈妈，底下的阿姨说可以领养小动物，我想养一只小猫。我大吃一惊：孩子，我俩还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地方漂着，哪有能力养小猫？话还没说完，底下的阿姨已经抱着小猫找上来了，她依旧用胶东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孩子说要领养小猫，我送过来了。我如实相告：我们来自大西北，路途遥远，没办法带回去。况且，那时候我在青岛举目无亲，回程的车票一直没有着落，我只能带着孩子转车，先绕道徐州，再从徐州搭乘我们本公司的车回西宁。
阿姨一听，倒也理解，准备把小猫带回去。没想到孩子放声大哭，抱着小猫不撒手。阿姨只好把小猫留下，先让我们养着，等走的时候再送还给她。
第二天，我们没有出门，就在宾馆里逗小猫玩。孩子逼着我给小猫买来了很多零食，不让我动，全部留给小猫。
那一次的青岛之行，无意中成全了孩子善良美好的心灵。
以后，我常常鼓励孩子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外面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的世事，远比在课本上学到的知识要阔大、新鲜、生动。尽管外面的世界有险途，有这样那样的瑕疵，但终归是山清水秀，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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